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——当经典诗歌与电影邂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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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——当经典诗歌与电影邂逅

当诗歌邂逅了电影,诗歌通过语言文字所形成的内部意义空间,与影像所呈现的具象世界形成了两种相互独立的“声部”。它们按照各自的艺术规律运行,却又能彼此衔接形成"对话"——就像巴洛克的复调音乐那样,共同推动电影的意义生成与叙事发展。

电影中诗歌的表现方式一般也是以语言文字为主,通过影片中人物独白或旁白的形式诵读。但是,这些以语言文字为表现形式的诗歌在电影中并不能孤立存在,必须通过互文、间离与陌生化等手段与影像画面结合,形成诗歌蒙太奇段落,才能成为电影的组成部分。这种诗歌与影像作品的主题、情节、人物塑造等方面的“互文性”关系,也是对影像文本进行意义构建的过程——新的文本不仅包含了诗人的情感,也承载了历史的解读。

诗歌原本漂浮的意象被重新演绎为生动而连贯的画面——通过影像呈现的诗歌将个人的审美想象具象化。陌生化的视听语言重新构建了诗歌本体,这种表达常常与观众的既定视野迥异,是诗歌与光影碰撞所带来的“新鲜地带”。光影艺术的画面和声音元素挖掘并重塑了诗歌之美,而诗歌中所蕴含的那些永恒主题——爱、时间、生命和死亡,以及诗歌这种传统精英艺术的趣味,则赋予影像画面更多的历史、文化沉淀,极大丰厚了电影的内涵。

NO.1

《星际穿越》/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

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,

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;

怒斥,怒斥光明的消逝。

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,

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,他们

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。

善良的人,当最后一浪过去,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

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,

怒斥,怒斥光明的消逝。

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,

懂得,但为时太晚,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,

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。

严肃的人,接近死亡,用炫目的视觉看出

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,

怒斥,恕斥光明的消逝。

您啊,我的父亲。在那悲哀的高处。

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,祝福我吧。我求您

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。

怒斥,怒斥光明的消逝。

《星际穿越》是克里斯托弗·诺兰执导的一部有关太空探险的科幻片。

影片以惨淡开始。在沙尘暴的蹂躏中,人们无计可施,步步后退——更可怕的是,人类因此放弃了野心与梦想,不再仰望星空。在家务农的库珀是位前NASA宇航员,他在女儿墨菲的书房发现了奇怪的重力场现象,进而得知在某个未知区域内,前NASA成员仍在秘密进行一项拯救人类的计划。在布莱德博士的劝说下,库珀忍痛挥别女儿,和其他三名专家,包括教授的女儿艾米莉亚一起,搭乘宇宙飞船前往目前已知的最有居住希望的三颗星球考察。

诺兰把他的太空梦,他对20世纪6、70年代宇宙探索黄金时代的回忆,以及他对人类进取精神的由衷敬意,转换成令人赞叹的视觉语言——让我们跟随影片主人公一起,穿越遥远的星系银河,窥见未知星球和黑洞的神秘壮观。影片中并没有光怪陆离的外星生物、邪恶的反派或炫目的空战,有的只是最真切的追求、最艰难的抉择和最现实的挑战。

▲《星际穿越》/ 狄兰·托马斯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》

片中布莱德博士反复念及的诗句:"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/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",引自英国诗人狄兰·托马斯(Dylan Thomas, 1914-1953)的作品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》。狄兰是继W.H.奥登之后英国又一位重要诗人。他的诗作粗犷激越,意象密集,充满原始的生命力。不同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诗坛的理性诗风,在传承"关注"和"表现"自然这一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传统的同时,狄兰对"人与自然"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。

"生、死"一向是狄兰诗歌的核心主题。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》是狄兰的代表作,写于1951年。诗中的“良夜”(that good night)和“光的消逝”(the dying of the light)都隐喻着死亡。诗人对个体生命即将终结的痛斥与怒吼,无疑就是对死亡正面地挑战,狄兰用这首诗鼓励当时病重的父亲。夜晚与白昼、黑暗与光明、温和与狂怒、死亡与生命,诗人通过排比与重迭的交替,层层铺陈,唤起父亲战胜死神的斗志。在一次又一次的抗争中,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得到净化与升华。可以说,狄兰写死亡,旨在"征服",对死亡的蔑视就是对生命的颂扬。整首诗气韵铿锵,格调激扬,具有浓郁的现代性和雄辩的悲壮之美。

而克里斯托弗·诺兰赋予这首诗新的含义,"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/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/怒斥,怒斥光明的消逝"。当载着人类生存希望的飞船飞向太空,当布莱德博士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不愿对命运缴械投降......“良夜”,既是对白昼的告别,也是对未知黑暗的迎接 ; "怒斥",既是言诗明志,也是对探险者、困顿者的激励。地球彼时,已经迈入暮年——我们怒斥死亡,怒斥飞逝的光阴,怒斥这玄妙的宇宙。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临终怒吼,而是为整个人类和星球的命运所迸发的不屈之声。

人类的不甘与进取,意志与热望,永无止息。

NO.2

《理智与情感》/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16

爱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

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

会有任何障碍;爱算不得真爱,

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,

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。

哦,决不!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,

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;

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,

你可量它多高,它所值却无穷。

爱不受时光的播弄,尽管红颜

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;

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,

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。

我这话若说错,并被证明不确,

就算我没写诗,也没人真爱过

起源于中世纪意大利的十四行诗在16世纪时传入英国,经过改良与创新,在英国诗坛声名鹊起,成为一种重要的诗歌形式。英国有三位著名的十四行诗诗人,菲利普·锡德尼(Philip Sidney)、埃德蒙·斯宾塞(Edmund Spenser)和威廉·莎士比亚。其中,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不论从格式还是韵律上来说,皆为英体十四行诗之最。从诗歌的结构上来看,英体十四行诗为4-4-4-2结构,即由三个四行组(quatrain)和一个对句(couplet)组成,莎士比亚体(Shakespearean)的韵脚为abab—cdcd—efef—gg。这种诗歌的形式,不仅容易形成一种向前推进的辩论体,适于英国人理性的发挥,同时,不同段落使用不同的韵脚,也利于表现出英语丰富的韵律及节奏。

莎士比亚的这首爱情哲理诗,语言朴素,意象壮阔。第一个四行从正反两面引入诗人的爱情观:真爱不会受到任何阻碍,朝秦暮楚的爱情并非真爱 ; 第二个四行通过比喻来突出真爱的形象 ; 第三个四行强化真爱能对抗时间的腐蚀 ; 最后两行既是全诗的点晴之笔,又自成一联警句格言。

“Love’s not Time’s fool” 真爱不为时间愚弄。莎士比亚借这首诗表达的是对爱的信仰:唯有爱可以征服时间。

李安执导的影片《理智与情感》,改编自英国女作家简·奥斯汀的同名小说 。英国作家弗吉尼亚·伍尔夫曾这样评价简·奥斯汀 : "奥斯汀远比她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更具有深刻的情感。她激发读者去填补语言之外的内容。她提供给读者的看似琐屑,但其中的内涵却足以拓展读者的思维,赋予读者以各种生活场景的永恒形式。"

无论从情节的推动、情境的渲染还是人物情绪的刻画,莎士比亚的这首十四行诗出现在影片中,都可以说是应景、自然,恰如其分。玛丽安和威洛比的一见钟情源于一场暴风雨。后来威洛比变心离去,玛丽安独自一人在山坡上远眺威洛比的庄园——又是一场暴风雨来袭,玛丽安因此身染重疾,命悬一线。暴风雨不仅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契机,也意味着人物命运的重大转折。诗歌内容影射着两人暴风雨般骤至的情感,也暗示了它的短暂、不牢靠。

与威洛比疾风骤雨般的情感相比,布兰登上校内敛含蓄却坚定不移的情感无疑更令人动容。导演显然想要借助莎翁的诗歌表达这样一种信念:真正的爱情可以经得住暴风雨的考验以及时间的磨砺。上校的不离不弃、埃莉诺对爱德华的理解与宽容都是有力的证明。

“一个人总是不知不觉就熟悉莎士比亚了。”简·奥斯汀曾借她的书中人物之口道出莎士比亚在当时的普及性,“他的作品就好像英国宪法的一部分,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莎士比亚,他笔下的那些著名段落被每个人引用,我们翻开的一半书中都有莎士比亚的句子,我们谈论莎士比亚,用他的比喻,按照他的方式描述事物。”

几个世纪之后,莎士比亚仍是“我们”的同代人。他的永恒性在于他的适时性,无论是诗歌还是戏剧,所展现的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性本质——这才是经典永流传的奥秘。

NO.3

《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》/ 葬礼蓝调

葬礼蓝调

停止所有的时钟,切断电话,

给狗丢一根带肉的骨头,让它别叫,

让钢琴静下来,还有鼓,

抬出灵柩,让哀悼者前来。

让飞机在头顶盘旋哀鸣,

草草在天空写下:他死了。

把黑纱系在鸽子的脖颈,

让交警戴上黑色的棉线手套。

他曾是我的北、我的南、我的东、我的西,

是我的工作日和我的星期天,

是我的月亮、我的午夜、我的谈话、我的歌,

我以为爱可以永远,但我错了。

不再需要星星了,把它们都摘掉吧,

包起月亮,拆掉太阳,

倒掉大海,扫清森林,

因为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。

《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》的编剧理查德·柯蒂斯(Richard Curtis)后来说,是自己参加婚礼的经历启发、诞生了这部作品——当时他意识到,自己在11年里竟然参加了65场婚礼。

轻松欢乐的婚礼VS悼念哀伤的葬礼,当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场景戏剧般地相遇,英式幽默、诙谐与冲突在迷人的乡村画卷上徐徐展开。休·格兰特扮演的查尔斯虽是婚礼上的常客,却奉行单身主义,对婚姻一直持怀疑和抗拒态度。担任伴郎的他在一场乡村婚礼上与美国姑娘凯利相遇,并对她一见钟情。

“如果两个人没有话说了,那么他们还可以做什么?他们可以结婚,这样他们又会有话题。”片中多场不同含义的婚礼——那种不是以强烈的感情为基础的婚姻——是揭示也是讽刺。查尔斯对"爱情—婚姻"关系不断变化的认知,也促使观众对现实中婚姻观念的审视与反思。

W.H.奥登的诗歌《葬礼蓝调》出现在影片中的葬礼场景。马修和盖瑞夫是一对相恋多年的同性爱人。作为同性恋人,当时的社会不可能允许他们举办一场属于自己的婚礼。盖瑞夫意外离世,马修以朋友、伴侣的身份参加他的葬礼,并以这首《葬礼蓝调》致辞,缅怀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——全片唯一的葬礼,倒是建立在真爱基础之上、真正意义上的"婚礼"。

"停止所有的时钟,切断电话/给狗丢一根带肉的骨头,让它别叫",诗歌第一节中很多象征个人与外界进行日常交流的途径,都被消了音,只有低沉的鼓声伴随灵枢和哀悼者的出场。第二节中出现了叙述者所能容忍的另一个声音:飞机的盘旋哀鸣,他要借助这种低鸣向外界传递出悲伤的讯息,他还要让周围的一切都回应他的悲伤。第三节通过方位名词和时间概念,痛失所爱的伤痛呼之欲出......《葬礼蓝调》的魅力还体现在匠心独运的句式上 : 整齐的祈使句和排比句式,声势浩荡,气势磅礴,与叙述者的悲情相互渗透,真切的情感在个人和外部空间循环流淌。

"他曾是我的北、我的南、我的东、我的西/是我的工作日和我的星期天/是我的月亮、我的午夜、我的谈话、我的歌",马修深情的告别令人动容,这又何尝不是菲菲(Fiona)的内心独白 ? 自见到查尔斯的第一眼起,菲菲就喜欢上了他。在一次婚宴上,她对邻座说 : "我早已有了意中人,只是他还没有爱上我。在我不爱他之前,没有人会有机会。"作为最熟悉、了解查尔斯的好友,菲菲有她的无奈与失落,更有她的守候与坚强......我想,写剧本的人,一定也对她心生敬意,所以,才会赋予她这样优雅洒脱的举止,这样从容大度的胸怀。

"我以为爱可以永远/但我错了"。有时候,爱的失却,才会让人明白真爱曾经来过 ; 爱而不得,才是生活令人唏嘘的本来模样。

可以说,一场突如其来的葬礼呈现的正是人生悲喜交加的本色。

这部理查德·柯蒂斯修改了17稿才完成编剧的喜剧电影,当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440万美金的小成本制作,在全球一共收获了2亿4千万美金票房,打破英国本土电影的票房记录。1994年可是个佳片成堆的年份,在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、《阿甘正传》、《低俗小说》这样神作的夹击下,《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》依然拿到了国际上一个又一个大奖,次年还获得了奥斯卡奖的提名。

伴随着电影的热映,奥登的作品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——收录了"葬礼蓝调"的诗集《告诉我爱的真相》,在电影上映后的销量达到25万册,被英国学者艾比·加林顿(Abbie Garrington)称为“也许是奥登最著名的作品”。

1999年BBC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,《葬礼蓝调》位列英国最受欢迎的现代诗歌前五名。

熊琦/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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